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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倒是正中下怀,这样一来,大可以在这里宽留两日。听这位二小姐的话,连在飞机上运输都有办法,国内公路上那更不必谈了。正好老太太也先说了,请西门太太不要走,大家谈着热闹些。大家谈了半日,二小姐和西门太太说的竟是很投机。谈话之间,二小姐对于这屋子,首先不满意,卫生设备,这乡下当然是不会有,窗户上没有玻璃,地下没有地板,屋子里的桌椅不是白木无漆,就是黄竹子的,一点也不美观。因之论到亚男年纪轻轻的姑娘,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也不搽点胭脂粉,身上穿件蓝布褂子,也还罢了,脚上那双粗布便鞋,粗线袜子,把人弄成了个大脚丫头,实在不妥。亚男听了她的批评,不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着。
二小姐哪里肯放过?立刻拿出一双皮鞋,一双细羊毛袜,逼着亚男换了,又打开一瓶香水,在她头发衣服上都洒了,还向她道:“女人爱美是天然,年轻轻的姑娘,弄得像老太婆一样,作什么?你本来很漂亮,用不着什么化妆,布衣服也好,旧衣服也好,只要不和时代脱节,就很好了。”亚男笑道:“一句很好的话,倒被你这样利用了!”她虽然如此说了,可是当二小姐把带来的皮箱打开,看着里面全是衣料、鞋袜、化妆品、手表,自来水笔、打火机一些小玩意儿,早已十分欢喜。后来谈话之间,二小姐又说到香港许多好处,假使愿意去的话,挣二三百块港币的薪水,不成问题。有了机会,再到南洋去一趟,一样可以作抗战工作,比在内地受这份苦闷,要好的多。这些话却是亚男听得进耳的,就也和二小姐继续谈下去。
西门太太见亚男都被这位二小姐说动了,这可见坐飞机来的人物,还是能引起人家羡慕与仿效的,这也就留意到二小姐的丈夫是怎样子在香港过活的。据二小姐说,她的先生林宏业,也不过在洋行里当一名汉文秘书,原来是过着仅够生活的日子。一年以来,受重庆朋友之托,常常代办一点货由几个港口子带了进来。其初是乐得作人情,后来和各方面混得熟了,知道很挣钱,与其和人家帮忙,何妨自己来?也就邀几个朋友集合着股本,买一辆车,连货一齐运了进来。原来是闹着玩的,可是作了一回,就有了瘾了。因为朋友凑股子的事情,挣钱有限,作了几回,有点股本,现在想自己单独来作这生意。自己买货,自己买车子运。好在亚杰会开车子了,这车子就让亚杰来开,也不怕出毛病。这次到重庆来,就是想来谈谈这件事的,顺便打听打听这里几样土货的价钱,将来可以办些货,运出去,免得把货价买外汇。而况另买外汇要费很大的事。
西门太太没想到这位小姐,比自己更能干,竟是坐了飞机和丈夫跑腿,这倒不可失之交臂,应该向人家学习,因之二小姐说着什么,都随声附和了。区老太太因为二小姐送了许多东西之外,又另外送了三千元法币,说是给两位老人家稍微补添一些衣服。老太太究竟是老太太,觉得这几天,各方是太锦上添花了,心里头一高兴,就叫亚雄到十里路外去赶场,办来荤素菜肴,对二小姐和西门太太大事招待。西门太太和二小姐在一处,恨不得一天谈上二十四小时,不但对装饰上学了许多见识,就是在说话方面,也学了不少俏皮话。同时,老太爷也回复了西门太太的信,已和虞老先生说了,他也很慕博士的大名,愿意和博士谈谈。西门太太总算办得相当满意,便打算回去。
二小姐道:“我也是要进城去办许多事。只是这公共汽车挤得太厉害,气味又难闻,我打算坐滑竿去,我们一路走,也免得路上单调。”西门太太听说,心里可就想着:“这样远的路坐轿子,两个人恐怕要花好几百块钱,我可作不起这个东!”正如此想着,二小姐又向亚男道:“重庆城里,我是人地生疏,大哥自有他的公事在身,我不能遇事找他,你得陪着我住几天。我住在温公馆,究竟不方便,不过在香港的时候,和他们二太太见过两面,这回又是同坐飞机来的。其实并没有很大的交情,我是急于要在城里找家旅馆。听说这里新办了一家专供外国人住的旅馆,房钱是用美金算,真的吗?”亚男笑道:“有法币就行了,不过贵一点,你也不是外国人!”二小姐道:“我听到温太太说,重庆只有这家旅馆可住。我问其他的呢,她摇了头,皱着眉毛。”亚男笑道:“那是你们香港高等华人的看法。我们被炸之后,在小茶馆楼上住过了半个月,身上也没有少一块肉。”西门太太是附和着二小姐说话的,她就分解着说:“出门的人,本来辛苦,要住得舒服些才好。二小姐若是不嫌过江麻烦的话,到南岸舍下去住两天也好。我那屋子自然比不上温公馆,可不是疏建房子,是一幢小小洋楼,家具也还整齐,令妹可以作证。”亚男笑道:“对的,他们那房子,也常住着飞来的人,可惜隔了一条江。”二小姐道:“这样说,你更是要陪我进城去住几天,免得我到处撞木钟。”说毕,就吵着要亚男去找轿子。
她竟也猜得出人家怕坐轿子是什么心理,在手提皮包里取出三百元钞票,交到亚男手上,笑道:“这些钱够不够?请你包办一下。”亚男道:“你真有钱,放了公共汽车不坐,花几倍的钱坐轿子。”二小姐道:“我常听到去香港的人说,重庆路不平,只有坐滑竿最舒服,坐着可以,躺着也可以,下乡进城,更有滋味,赏玩赏玩风景,还可以带一本书看着,我想尝尝这滋味。”亚男道:“你可知道,滑竿下面,有两个也是和我们一样十月怀胎的动物在抬着。”二小姐笑道:“你又讲你那一套平权平等了。我们不出钱,白让他抬着吗?”
她们是坐在屋子里闲谈,老太太在外面听到争论,倒不愿委屈了这位坐飞机来的侄女。心想,教她坐公共汽车,高跟皮鞋踩着粘痰,鼻子闻着汗臭气,也许找不到座位,要站在人堆里撞跌一两小时。她这娇嫩的人,自然不惯受这个罪。于是向亚男道:“今天下午到乡场上去,把滑竿定了,明天一早走,轿夫能赶个来回,也许肯去的。”说时把亚男拉到外面来,低声道:“只当她自买汽油开了一趟小车子回城,那钱更花的多了。你一定要她坐公共汽车,把她身体弄病了,你负得起责任?”亚男道:“过久些,我要劝她一劝,她这样花那不必花的钱,好像是故意卖弄。”老太太将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道:“多嘴!”又将眼睛向她瞪了一下。
亚男虽不满于二姐这一番狂妄的姿态,可是究竟是姊妹,而且她对于自己一家人,总是表同情的,也不便违反她的要求。当日在乡场上,她果然去雇定了三乘滑竿,每乘五十元力钱,轿夫要求中午歇梢的时候,供给一餐午饭。亚男对于劳苦人儿,向来是表示同情的,虽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坚决地拒绝。到了次日早上,二小姐还在床上没有起来,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喊:“小姐,滑竿儿来了。”二小姐虽然匆匆起床,梳洗吃早点,也足消磨了一小时余,方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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