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的大堂上还有几桌空着,三人?挑了避风的一桌坐下,四周喧闹热闹极了。吃酒划拳的,大声摆龙门阵的,也有正常说?笑的,大堂上首,还坐着个弹琵琶的盲艺人?,唱着不知什么曲调。
三人?各点了一样菜。酒自然?不能少,叫了两壶整。鸳鸯刀夫妇也不客气,张半武爽朗笑道:“我跟妹子都是粗人?,吃不惯什么青菜叶子,想死肉味了。来,我们要点一大盘酱肉!下酒最有味!”
吕岩笑道:“张兄这么一说?,也勾起?了我的馋虫。小二,你这什么肉菜最地道?”
店小二笑嘻嘻:“我家的各种肉菜,酱牛肉做得?最好!”
听到他们公然?出售牛肉,而食客们都习以为?常。吕岩微微皱眉,又松开。
大周名义倒是禁食用耕牛之类。但屡禁不止。民?间之中,还是多得?是老饕,宁可罚钱,也摇变着法地找牛肉吃,亦或出售牛肉,市井中也不少见?。朝廷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甚至只能随便地收个牛肉税,便半推半就了。
何况这里已经归属狄人?治下,往北去?,多得?是好饲养牛羊马匹之地,狄人?甚至一度想化中原作牧场,哪里会缺了牛肉?倒也正常。
张半武夫妇甚至大喜过望。猪肉臊,羊肉膻,他们还就好牛肉这一口?,平时在大周也没少私下犯禁。
此时毫不犹豫,便道:“这样的雪天,酱牛肉配暖酒,能驱寒咧。小二,来两斤酱牛肉!”
“得?咧!”
小二等他们点完,立即唱名报菜。
大概是因为?人?多,上菜慢,热好的酒倒是先拎上来了。
张半武一人?倒了一碗,三人?碰碗,都一口?饮尽。他用袖子擦了擦酒迹:“嗝,爽快!”
暖酒下肚,人?也温热过来,聊兴上头,双方?又都有意?深交,同是渡江客,便各自说?起?身世来路。
吕岩苦笑:“张兄别看我一张口?,就略带闽音。实则,我家祖上是河东人?士,祖籍山西。只是中原一带战乱频发,山西也安稳不了。从我爷爷年轻起?,就搬到了当时势力最强的汉人?掌权的大周……周国的原京城居住。谁料,没安稳多少年,到我父亲的时候,胡人?仍然?不消停。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他觉得?那时的周国君主和储君,即被俘的前二帝,都是称得?上昏庸的君主,强敌压境还醉生梦死,与术士、妓子荒唐作戏,自封道君仙君,朝政却一概不理。国祚恐怕不稳。父亲就带着我们全家再次往南走,这一次,一路过了分南河,下了大江,一口?气跑到了江南。”
张半武道:“令尊是敏锐之士啊。”
吕岩叹了口?气:“是啊,那一年,我才九岁不到。我们在江南住了半年左右,故京,就城破了。我家提前跑了,是逃过一劫,但那时狄人?势如破竹,二帝先后被俘,仅剩的一个有望继承的皇子也在拼命逃窜。江南眼看着也要不保。我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带着我们继续南下,到了闽粤一带,天高皇帝远,又多山岭瘴气怪林,狄人?的骑兵不好使,再退亦可下海。便就此安居下来。这一住,在那千重岭树,满墙荔枝中,住了十年多。”
“近来,我父亲又判断周室在江南也龟缩不了多久,而且周室愈往南退,狄人?的兵也会愈往南来,只恐闽粤之地也难避战火,难以安身了。他在故京的熟人?来信,早讲了狄人?的变化,便横下心来,举家再次北上,重返中原。”
吕岩举起?酒碗,饮了一口?,呛到,瘦削过分的脸颊通红一片,猛地咳嗽几声,剑眉才拢起?:“可是,小生并?不愿意?走。从前,我还是个小童,不懂事便罢。国都破了,皇家亦逃难,怪不得?父亲早做打算。如今,我读了十年的诗书,在大周也取得?了功名,有许多结识的有志同窗、可亲师长?,亦知礼义廉耻。汉人?国祚尚在江南,君王亦在玉京,我年已弱冠,是个成年人?,无论从文投戎,自有判断,岂能轻易抛掷国家、背弃君主?”
“所以我父亲带着母亲、兄长?们北上了,独我一个还留在周室。”
张半武恍然?道:“原来如此。贤弟,如今也北上了,是决意?依从令尊?”
吕岩摇摇头:“是我父亲、兄长?忽然?来信,说?我母亲病重了,想要见?我。我忧心老母亲,还是匆匆买了船票。”
他向前凑近,声音压得?很低:“若老母无恙,只是骗我。小生还是要回转大周。若老母果然?病缠绵,我服侍塌前,或服了母丧,或待母亲病情宽愈,我仍要南转。到那时,无论是投戎,亦或在朝廷尽微薄之力,都是理应之分。”
如今是狄国治下,四周虽然?喧闹,临近的桌子又都空着,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人?们汉家装扮也都未改。但到底寿阳县是归属了异族。
他敢向同为?渡客的张半武夫妇说?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半点没有当外?人?了。
张半武见?他赤诚,果然?有意?结交,便也漏了自家的底。也压低声音道:“贤弟放心,你这番话,我们绝对不给泄露出去?。若论我们夫妻本意?,我们也是恨不能投了华家军,一起?去?打狄狗。只是我们在周国犯下了一桩大祸事,为?了救下一个被踏碎了胸口?的小乞儿,也为?了替一对卖艺的穷苦父女出头,暴怒中,失手打死了那个纵马行凶、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衙内。那衙内,却是黄宰相的亲侄儿。”
他摇摇头:“唉,任我们有什么江湖名声,双拳难敌四手,在周室的地盘里,官府口?中,也不过‘贼婆贼公’,被追缉得?上天无路啊。落草为?寇,我夫妻更不屑为?之。只能来此投奔师兄。”
“你放心,我们只是来这里暂时过日子躲风头的的。狄狗杀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我们恨之入骨,绝不与之同流合污。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想回转故土。”
吕岩拱手,十分敬佩:“姓黄的那纨绔,鱼肉乡里,欺压良善,作贱百姓。被士子拿来参了多少次黄奸相,都被人?压下去?了。后来听说?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奸相和他那狈妻,发了好一场泼天怒。原来是贤夫妇的侠侣手笔!果然?义士!”
“难得?相逢一场,有缘结识,当浮一大白!”
见?他没有半分别语他意?,更无看不起?武夫的神态,佩服得?十分真挚。
张半武也高兴了,举起?碗,跟他碰了一下:“喝!不醉不归!”
转过头,对妻子说?:“罕见?遇到吕贤弟这样不酸不腐的爽快读书人?,妹子,来,碰一碗!”
陈二娘是女中豪杰,往日里,酒量比自己的丈夫更豪,性情也比他还利落爽快。要是搁平时,不消张半武讲,更不管什么男女大防,她早就按着吕岩的肩膀,先喝了几大碗了。
今日里,进?了酒楼,聊到现在,除了一开始那一碗,她却一语未发,再没喝第二碗酒。
张半武聊得?上头,喝酒上脸,难免疏漏了片刻,见?陈二娘还是没说?话,便转过脸来,奇道:“妹子今日是怎么了?”
陈二娘却捂住嘴:“大哥,我从刚才起?,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想吐。”
怪味?张、吕二人?闻言,转了转头,四下去?嗅,酒楼中,除了浓郁酒气、饭菜香气,别无异味。
他们一脸迷惑时,店小二搭着白巾上来,捧着一大盘子,吆喝着朝他们走来:“酱牛肉来喽!”
一大盘牛肉炖煮入味,色泽愈深,咸香卤汁浓油滚流,散发热气。
张半武、吕岩闻得?香气,都不禁勾起?馋虫,口?中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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