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讨厌这种锋芒,恰恰相反,他很乐于见到流着柳氏的血的人有这样的天赋,更乐于见到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女儿,但前提是,她的生母不是温诗尔。
位卑则终有祸端,于人于己皆如此。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柳文昌沉下脸,肃然道,“调令一到,我们需得举家归返京城,你长兄已过弱冠,族中自会给他谋个差使历练,你若想要入朝为官,自然也可如此。春闱……并非唯一的选择。”
这便是明示了。
温明裳指尖的动作一顿,她把那封信笺推回去,道:“阿爹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
“我不姓柳啊。”她唇角勾起来一点,眼睛也跟着弯起来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这恩荫,柳家不认,旁人就认得了吗?”
“昔年先生收我为弟子,拒了数位柳氏儿郎,这么些年过去了,可是世家的记性,恐怕没那么差吧?”
她若是要以此入仕,要么承柳家恩荫,要么便得崔德良举荐,可前者单一个姓氏便足够把她卡在门外,至于后者……崔德良是个什么想法如今早已清清楚楚。
他要温明裳去春闱,就代表着他不会向吏部开这个口。但这个举动是把人往寒门那边推,柳氏自然是不愿意的,可他们不能直接拂了崔德良的面子。
所以只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回温明裳自己手里,让她亲自开口说不去。只要说了不去,而后恩荫是否可行并不在他们需要思量的范围内。
换而言之,柳文昌这是在空口画饼。
“但世人皆知,你出身何处。”柳文昌沉默地将那封信笺收起,少顷后道,“若是世家不认你的恩荫,寒门也不会认你的春闱。”
这一点换谁都能明白。他在变相说,这个朝局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寒门认与不认,不重要。”温明裳冷不丁地站起身,她没有动柳文昌给她倒的那杯茶,硬生生给放凉了,“重要的是我站在哪里,能带来什么。”
柳文昌抬起头看她,眼神有一瞬的凝滞。
“为了一时之利舍弃长远之势,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温明裳眼神压下来,但脸上却还是挂着那点笑意,“族中是想要一座桥梁,还是一个泯然众人的棋子?”
是非人心,利字当头,多少人都是如此。
柳文昌慢慢地撑着桌案站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小女儿,道:“可你拿什么保证?”
温明裳低低笑出了声。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的昳丽有些像很多年前长安千丈软红里抚琴弹唱的温诗尔,这抹肖似看得柳文昌一愣。
紧接着,他看见温明裳抬起手,指尖落在了她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自己。”
“我身上流着的另一半的血。”
这场夜谈持续得比温明裳想得要久。等到温明裳从书房里出来,抬眼已是满天星斗高悬。她婉拒了柳文昌让管事送她回西苑的建议,自己慢慢沿着另一条路往回走。
夜里起了风,她被这股凉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里衣被冷汗浸湿了。
这场对峙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柳文昌没有那么好糊弄,他的试探带着柳家的意思,但柳家又不全然想断了自己这条线,所以这场交锋里,对方需要的是自己的一个凭据。
一个足够他们拿捏自己的凭据。
这个凭据就是温诗尔。
这也是沈知桐提醒过她的东西。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当然知道终有一日,要完全摆脱柳家悬在自己头顶上的那把剑,就必须要把母亲摘出去,但至少现阶段她做不到。不仅做不到,还要以此为凭依做第一个破局点。
天赋在最开始不是决定一切的条件。
西苑的烛火还点着,显然温诗尔还没睡下。
温明裳轻手轻脚地想要绕过正院,可她刚迈出没两步,就听见里头的声音。
“颜儿?回来了就进来吧。”
温明裳叹了口气,她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把那些思虑压了下去,这才走过去推门。
温诗尔似乎是在绣帕子,但屋里的桌案上除去女红所需的物什,还放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馄饨。
“想着你在那边应当不会用什么饭,就做了一碗。”她柔柔笑着,放了手里的活儿去探温明裳的手,“过来吃点吧,瞧你,手都是冰凉的。”
温明裳喉咙动了动,忽然间有点鼻酸,于是她慌忙咬紧了牙关,闷闷地嗯了一声。
“阿娘……不问他寻我做什么吗?”
温诗尔闻言一顿,她眼眸垂下来一点,唇角笑意却未消。就在温明裳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却是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不必问。”她抬起手,手掌轻轻落在女儿的发顶,“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挂念阿娘的。”
“这内宅的事,阿娘给你顶着,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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