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一天天的,什么时候能上点心呢?你看看这饭菜叫你做的!——蓑衣黄瓜得先放酱油醋,再泼调料油!而且花椒能不能不炸这么糊?这都发苦了都!”
“呃……妈,我看网上菜谱说的,要把花椒炸透、油里才能有花椒的香味的啊?而且我在首都吃的时候,首都京城的人都喜欢把花椒炸成这样的。”杜浚升微微撇着嘴,怯生生地看着母亲解释道。
“你还狡辩什么?咱家是在首都住的?我是首都京城的人?首都京城的人做菜就都好吃?哼……还学会跟我狡辩了!你狡辩什么啊?你就是做啥事儿都不用心,你知道吗?我看你刚才做饭的时候,你就走神儿来着!不认真!你要是做什么事儿都认真,你至于走到现在这步田地嘛!”
卢玉珠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听了杜浚升的解释之后,反而对儿子指责得更加厉害:
“还有,你知不知道拌这个菜,不能用小米辣、要用干辣椒?蒜末要用我去年腌好的腊八蒜,不能用生蒜!这亓豆也是,我告诉没告诉过你,你炒亓豆之前,你得用剪刀剪豆荚的弦?你剪了吗?你自己看看,你这炒的,这什么玩意?就问你吃着硌牙不吧!土豆丝你别用擦丝板擦,我也都告诉你不知道多少回了!用手一点点切你不会啊?擦丝板擦出来的土豆丝,一下锅炒就马上发面!你不知道吗?你看看、你看看!筷子一夹就断!青椒炒之前,你能不能先把青椒籽挑干净?真是服了你了,你长点脑子行吗……你再看看,这粥让你煮的!你放这么多小米干嘛?你这是熬粥还是煮稀饭呢?另外你这鸡蛋就不能多煮一会儿?我不乐意吃溏心蛋你是不知道咋的?”
卢玉珠仿佛外头正燃放的连珠炮一般,把桌上的几乎所有东西都挑了一遍毛病,当然,最后被她饶过的馒头,她倒是也没落下,满带着讽刺的意味、瞪着眼努着嘴说道:
“也就这馒头蒸的还凑合吧……我养你二十来年了,你现在啊,到头来也就能蒸个馒头了!欸?要不我找找人,让你去外面早市儿支个摊,你去卖馒头吧!五毛钱一个的馒头,你长这么大的个子,你就去卖馒头吧?昂!然后我也不用养活你了——你现在学你也不上了,你也没个正经工作,成天成天在家待着,啥也不会!哼!嗨呀……啧!我培养了二十多年的玩意儿……我是冲着培养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培养的!哼,到最后啊,就只能卖馒头了……”
杜浚升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粥碗,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也没力气去提起眼前的筷子和勺子。
想当初他决定回到F市,就是在父亲出殡、且自己考完了期末考试之后,发现母亲已经差不多七八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更别提下厨做饭;纵然卢玉珠的身材确实一直保持得很纤细苗条,哪怕是怀过了杜浚升之后依旧如此,可在杜温言走之后那阵子的卢玉珠,不说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也已经脱相了——原先耸挺弹韧的那对儿38C的椒乳,干瘪得有点像两只泄了气的气球,晚上穿着睡裙的时候,蒙着干皱的肌肤和清晰可见的筋膜的肋骨上挂着睡裙吊带的模样,让杜浚升看在眼里、心里心疼到想哭;至于原先高翘浑圆的屁股,也几乎快消却抽萎了,那时候卢玉珠经常觉得自己坐着坐久了、仰面躺着躺久了,股骨头那里就会觉得硌得痛,便成宿成宿疼得睡不着觉;修长的双腿上的肌肉,也都跟被人抽走挖空了似的,只剩下皮肤在那里耷拉着,根本难以支撑她日常的站立和行走。
现在卢玉珠的模样,能让外人看着跟她丈夫去世之前别无二致,全仗着的,是在此之前基本上没碰过一次锅铲、没开过一次煤气的杜浚升——他连学着做饭、带查着给中年女人补身子的食谱,为母亲一顿一顿做出来的:一天一碗木瓜炖奶、三天一盅虫草银耳煨鹌鹑、五天一锅红枣人参炖乌鸡、一个月一顿海参花胶熬益母草,且是连哄带逗着、一下一下用勺子筷子撬开母亲的嘴巴、一口一口把山珍海味喂到卢玉珠的舌头上、并且盯着她一点一点咽下去,最后才使得妈妈不至于绝食到伤身体的程度,亲自给母亲喂回了精气神、喂回了原来的身材样貌,并且看起来似乎要比丈夫去世之前更加滋润了一些;
倒是杜浚升自己,黑眼圈一天天的变得更深、仿佛熊猫成了精,腰带一天天的勒得越来越紧、却还是觉得宽松。
他冷不丁的找出来自己上国中、高中时候的衣服套在身上,却发觉原先觉得穿不下的某件衬衫、某件短袖T恤,现在穿起来,更像是一件袍子似的,或者说,更像是衣服把自己给“穿”了,而不是自己在穿衣服。
可直到今天为止,卢玉珠也从来没对儿子说过一声“谢谢”。
一想到这,面如死灰的杜浚升,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苦笑——上次去问诊的时候,大夫还问自己,“小伙子,按说你父亲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也应该调节回来了啊,却怎么还会同时患上重度抑郁症和重度焦虑症呢?”
——所以,是为什么呢?
望着一桌子刚刚自己端上来的时候还觉得色香味俱全的餐饭,此刻的杜浚升一点却食欲都没有了。
而卢玉珠对儿子的失魂落魄却视若无睹,她挑完了毛病之后,却是一通狼吞虎咽。
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了半个馒头、一小碗粥、半根蓑衣黄瓜、八分之一的亓豆炒土豆丝和一颗水煮蛋之后,就撤离了餐桌,去了趟洗手间。
杜浚升再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此是刚好已经到了6:29分。
他索性便把自己没动过的一口餐食,外加炒菜拌菜和馒头全都放进了冰箱里,去厨房取了一张清洁湿巾擦干净了桌子,旋即便准备回房换下睡衣睡裤、穿上自己的外套。
今天他也有事儿要出门。
但就在这个时候,卢玉珠却结束了自己的方便,拿了化妆盒站到了门口的穿衣镜前头照了照,又回过头叫住了他:“你看我这样笑,行么?”
杜浚升一回头,一抬眼,却只是看着母亲脸上的状态,其实完全是僵硬着的——她此刻的表情肯定算不上板着脸,但杜浚升也并未从她的脸上看到任何的笑容。
“那个……您嘴角能不能再朝上翘一点儿?”
卢玉珠直愣愣地看着杜浚升,嘴唇嗫嚅了半天,随后嘴角总算是朝上拧了拧:“这样?”
“那个……再往上点儿呢?”
卢玉珠低垂下眼眸,眨了眨眼睑后,又很不自在地把嘴角用力再向上摆弄了一些。
——这个笑容极其僵硬,僵硬到仿佛笑肌和苹果肌里被人注射了塑料一般。
杜浚升此刻很想跟妈妈转用一下某集《生活大爆炸》里Leonard的台词开句玩笑:您今天这是要去参加教师年会,而不是要去杀了布鲁斯·韦恩。
但他已经很久都没跟妈妈开过玩笑了。即便母亲原先也很喜欢看DC漫画改的影视剧。
“嗯……这样就行,挺好的。”
卢玉珠僵着表情,又转身继续照了照镜子,她僵笑着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勉强点了点头,然后又收起了刚刚的笑容,跟自己呢喃着:“我都很久没笑过了。都不会了。”
——是啊,妈妈也很久都没笑过了。
不是那种在别人面前社交性质或者礼貌性质、抑或是因为自己或是家里得到了什么令人艳羡的事物后所产生的虚荣的假笑,而是真正觉得开心的、由衷的笑。
在这两三年来,身在服丧期间的卢玉珠也被迫参加过学校的不少大型正式活动,每当这个时候、且也只有在赶上了活动前卢玉珠在出门前照镜子的时候,她对儿子的态度,才会片刻间温柔起来。
可杜浚升清楚,这样的温柔,也就是“片刻间”——
“你爸那个死鬼就这么撒手走了,你呢,也不出息、没本事,你没啥能让我真正高兴的事情……别人咱就不说了,跟我一个年组的那些同事,瞅瞅人家的孩子啊——一个个不是在名牌大学读研了、就是在大公司有了高薪工作。你都不知道,人家平时脸上多‘乐’。我也想‘乐’,哼,可你让我乐得出来么?”
杜浚升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就只能呆立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默默地听着妈妈带着质问式的埋怨。
卢玉珠说完了话,又打开了化妆盒,又在脸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底。
或许此刻在卢玉珠的眼里,自己把自己捯饬成了个瓷娃娃,杜浚升看着站在穿衣镜前的妈妈这样想着,但其实,刚刚妈妈脸上的粉底已经打得够白净的了,并且,卢玉珠本身长得就天生显白,可现在又打了这么一层粉底,却反倒是把她的妆容弄成了没化妆时候她脸上原本惨淡的脸色。
盖完了又一层粉底之后,卢玉珠就把化妆盒丢进了手提包里,拿了门口衣柜挂着的羽绒大衣又穿上了自己的人造革长筒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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