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里只觉眼前一亮,跟着耳边“呼”地一声,似乎有东西疾飞而至。
那风声听来颇为怪异,既不像寻常的刀剑,也不似罗刹女藤臂所发。
李逍遥大惊:“这老鬼婆,又换了件奇门兵器来打老子!怎么老子听着倒有些耳熟?”危急之中来不及细想,赶忙一个“鲤鱼打挺”向上跃起。
谁知“乓”地一声,面门上已重重挨了一击,眼前金星乱冒,只听“罗刹女”怒道:“李逍遥!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敢说老娘是什么鬼婆!”
这一声断喝震得耳中嗡嗡直响,李逍遥打个激灵,见面前端站一位老妇,满脸的怒容。
那老妇两道扫帚眉,一对狮虎眼,拳比栲栳小三分,足较铜盆大一号,左手提一口缺耳乌金锅,右手持一枝断柄卷头铲,正是生平最大的克星、嫡亲的婶婶李大娘!
李逍遥这一惊非同小可,将脑袋连摇了几摇,心道:“这鬼婆娘怎么不急着下手,却又变作婶婶的模样?莫非她要跟老子搞点新花样?”忽觉颈下凉飕飕地,伸手一抹,湿嗒嗒沾了满手,再顺着来势一路摸将上去,却是打嘴角边淌出来的。
他心中一动,揉揉眼向四下里一扫,见桌椅板凳、茶壶茶碗,样样均是自己房中的物事,哪有什么人花、香兰、罗刹鬼婆?
这擦了满手的东西,却原来是自己的口水。
李逍遥愣了愣神,突然大喜若狂,发足便将被子踢飞三尺,翻身叫道:“哎哟我的妈!吓……吓死人不偿命哪!阿弥陀佛,玉皇大帝老菩萨保佑,妙极,妙极!老子死里逃生!”又冲李大娘连作七八个揖,道:“罗……罗刹鬼婆,原来是……是梦里鬼婆!我的亲亲婶婶,你就是我的娘!你打得好,打得妙!打得我小李子捡回一条命!”
话说李大娘唤他起床的路数,若非棍棒相加,便是当头怒喝,大抵回回搅得美梦难成,令人又厌又怕。
惟独这一次,李逍遥非但不觉其恶,反觉大大的有功。
狂喜之下,顿见李大娘一张丑脸从未有过的顺眼,甚至乎颇有几分可爱,那一声当头断喝更是喝得无比动听,美如天籁。
只是他此刻欢喜过度,几句感激之辞说来不免颠三倒四、没头没尾,教人不知所云。
李大娘一怔,心道:“莫非老娘下手太重,这小子教我一锅底打得傻了?”脸上怒容未消,又凭空添上三分关切之色,手掌微微颤抖,伸过去摸他额角,只觉触手温暖,似乎不类发癫。
李逍遥哪知她心中所想?
抹一抹胸脯间的睡涎,依然自顾自道:“我的妈,这回这梦只怕是天下最吓人的!老太……婶婶,你便是做梦再做上十年八年,包管也梦不着这般稀奇古怪的事。啧啧,你瞧,我的心这当儿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哩。婶婶,这回你可救了我一命!”
李大娘恍然大悟,跳起脚骂道:“救命?老娘想要你的命!我道怎的连喊三遍还死在这儿?原来又发白日梦了!你睁开眼瞧瞧,都什么时辰了?还懒在床上梦个鬼!”顿了顿,又道:“有客来啦,快滚起来罢,难道等着老娘跟你提鞋?”
李逍遥这才瞧见她围裙上油渍累累,泛着一股咸鱼的腥臭外加糟鸭的肥香,显是刚从灶间出来。
忍不住扫一眼窗外,心中大奇:“莫非西边出日头啦?怎么居然有客人上门!我这贵店一向生意惨淡,往好了说,勉强算是不能糊口,来的活人之稀少,比坟地怕都颇有不如,什么样大胆的客人,敢来光顾?这倒不能不见识一下。”
李家这间客店所在,乃是浙北一处小村庄,名唤西山村,阖村只二十余户人家。
李家并非本地土着,而是二十多年前自外乡迁来。
明皇朝为加强统治,在全国推行里甲制度,每一百一十户作一图,西山村地少丁稀,与临近的江头坳、白家集等诸村合编一图,归属余杭县治下。
余杭本为杭州府小县,又非水陆冲衢,这客店固然投宿的客人少之又少,更因李大娘厨艺糟糕绝顶,本村即便偶有一两件红白喜事,也多远避他处,不敢领受。
所幸她原属貔貅之性,向来钱财过手,只进不出,一文钱恨不能掰做两半来花,故此生意虽惨淡,倒尚可勉强糊口。
只是这几年西山村“李家皮笊篱”的名头日渐鹊起,大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势。
今日不晓得哪路胡涂财神显灵,居然一早便有客人上门,实属“未必绝后,敢夸空前”之事,怎不教李大娘手忙脚乱、如临大敌?
当下李逍遥不敢怠慢,光着脚跳下“宝榻”,抓起破绽累累的“云罗裤”,瘦胯轻抬,“嗖”地一声,便即插进一腿,跟着五趾箕张,夹过床头那件漏洞百出的“百衲仙衣”,轻轻一挑,那仙衣飘飘摇摇飞起半空,端端正正落于肩头。
他这一路“晨操”演将下来,潇潇洒洒,有模有样,俨然大家风范,端的绝非一日之功。
几下穿罢,回眼瞥见昨天雕得的木头娃娃,头顶丫髻,张口而笑,半倚半躺在床头。
李逍遥心中一动:“啧啧,方才这噩梦有头有尾,疑幻疑真,实在蹊跷,莫非是……是个不祥的兆头?他妈的,香兰这骚妮子若真替老子缝顶绿帽儿戴,我……我这木娃娃就是给了老母猪做女婿,也不能送她!”琢磨半晌,只觉这事关系重大,须得弄个明白。
才一转脸,又瞧见墙上悬着一柄木剑,忍不住心下飘飘然,想道:“老子在梦里可挺威风呐。那手飞剑杀鬼、回剑斩婆的功夫,嚓,嚓,嚓,顿时杀得老鬼婆屁滚尿流!嘻嘻,就不知这功夫是做梦想出来的,还是世上原本就有?”忽地想到幼时去十里坡玩耍,见过一位怪侠,那怪侠还送了这木剑给自己,可不是亲眼见他“嗖”地一声,便飞得无影无踪了么?
“上天入地都不稀奇,想来那飞剑、飞刀、飞剪子之类的微末功夫,多半也是有的。啧啧,老子几时运气好,再胡乱碰到个把神仙、大侠,着实学他几招,这回可不能再失之……失之什么啦。”他回想当时情景,十多年藏于心底的愿望一时间纷纷迸发出来,不禁悠然神往。
李大娘本已一脚跨出门外,见他突然两眼放光,脸上似笑非笑,那定是又在胡思乱想了,当下三步两步抢将过来,两般兵刃都交于左手,抡圆了一个耳刮子扇了过去,喝道:“你小子不快些穿鞋,还在想什么美事!”
李逍遥瞥见人影一闪,那是经惯了的,立知不妙,眼见那蒲扇般的巨掌挂动风声,迎头扇来,自己势难抵挡,急忙一式“蟾蜍望月”,身形后仰,“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说起来这门功夫也是师父倾心传授的救命奇招,只不过平日疏于习练,欠了三分火候,又兼匆忙之下,心慌意乱,倒下时不免手脚俱张,四仰八叉,殊乏师父的洒脱、圆畅之意。
李大娘见他居然躲过致命一击,怒火愈炽,拉开架势便待扭他耳朵。
哪知三指聚成拈花之状,才及耳下,便听李逍遥一声断喝:“住手!”跟着叫道:“你再落一根小指头下来,这烂床板就变碎劈柴啦,难不成你有钱换新的?”
他情知李大娘出手绝不空回,自己若作揖求恕,定然一百个不顶用,但倘一提起破财花银子,那是百试百灵、万试不爽的绝顶法门,必收奇效。
话音未落,果见李大娘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李逍遥心中喜道:“有门。”又听她鼻子里“哼”地一声,知道已然中招,暗笑道:“好了,这顿打是挨不上了。”只见她树杈也似的胳膊硬生生回转过来,在自家头上狠搔数搔,愤然放下。
李逍遥心道:“打铁须趁热。”又道:“婶婶大娘,你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揍,怎的全不计利害?再这般打上几年,别说一个李逍遥,便是八只李秤砣,早晚也教你一只只捶成了尿壶。咱们有言在先,我小李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李家可就绝了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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